“這……可是一項大罪！”金日磾失聲道。

長期浸淫朝廷權術之中，金日磾很清楚這個罪名背後的含義，更清楚這個罪名帶來的後果。他有瞬間失神，又道：“既然這是栽贓，必然有跡可循，為何時至今日才提出冤枉？”

且不說禦馬，便是普通馬匹出關，程序也極為繁覆。

先應在當地登記購買馬匹的數量，各縣依次上報內史、郡史，批準後通知津關，方才能出。前朝景帝更有詔令規定，五尺九寸以上、齒未平者，不得出關。

九方纓別過頭，閉上眼睛。“若是真有跡可循，父親也不至於逃出長安……更不至於被人於長安設伏，險些葬身於城外！”

只是這樣淡淡的一句話，卻重逾千斤，瞬間砸得金日磾喘不過氣來。他震驚地看著她，嘴唇微微翕動，他當真想不到他鐘愛的姑娘竟背負著這樣的過去。

正當他整理頭腦中的混沌思緒時，面前的少女忽然又道：“他們已經重新找上門來了。害死我父親的人，絕非只是虞海——”

“你說什麽？你……說太仆？”金日磾感到內心又一次受到沖擊，但這話出自九方纓之口，他沒有辦法去懷疑。

——“既然已過去了十多年，所有相關的人都已忘了、死了，你想去墳冢裏待著？”

腦海中閃過一絲靈感，金日磾猛地想起虞海曾經說過的這番話，當即不再遲疑，將一切從頭到尾講述一遍。

話一出口，金日磾感到心中輕松了一些，但下一刻看到九方纓突然變得赤紅的雙眼，他又在瞬間後悔不疊。

“……所以，你原本已經知曉一切，卻現在才對我說？”九方纓瞪著他，眸子裏泛起水霧，“你明知他針對我舅舅，卻什麽都沒有對我們說，是麽？”

“我……”金日磾不知該如何回應。他可以找到許多的理由來解釋這一切，但看著九方纓的眼睛，這一切原本“合理”的理由都只是借口。

九方纓深深凝視著他，唇邊忽然勾起一抹笑容，卻比哭泣更令人心痛。

“我知道……你並非漢人，所以在朝廷之中如履薄冰，無時無刻不在檢查著自己的言行，令忌憚你的人找不到任何的破綻。都尉大人，您既然已經選擇了這樣一條路，又何苦來招惹我，將自己牽扯進最難堪的境地呢？”

她的話輕飄飄的，卻字字戳進金日磾的心坎，令他瞬間無地自容。但他也因此更加感到，眼前這個少女懂他，她懂得他所做的一切——

但是，他為何反而不能體諒她呢？

九方纓再次頹然躺倒，雙目無神看著屋頂，任憑淚水流淌。金日磾猶豫片刻，輕輕去握她的手，九方纓想要躲開，卻被金日磾更快地一把抓住，拉到胸前按在心口的位置。

她再一次試圖掙開他的手掌，但是身體卻好像被抽幹了所有的力氣。她一向是堅定的，一向有著自己的判斷和堅持，可在金日磾的面前，她仿佛什麽都不覆存在。

“纓兒。”他望著她，聲音堅定，“你能與我分享這樣一個久遠的秘密，我不會辜負你的信任。我會盡我一切的力量去幫助你，我要讓你明白，你絕不會所托非人……而且，有些事情若是能從我的力量出發，會便利許多。”

九方纓閉上眼睛，沒有再說話，態度仿佛沒有回轉的餘地。金日磾無法，只得慢慢站起身來，低聲道：“你好好休息，我先出去了，可以先打聽一二。”便輕手輕腳地走出門。

夜色降臨，庭院裏已恢覆如常，多虧了文朝雲派來的彩丫和夥計阿飛，若是單靠暴惜兒，指不定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收拾完畢。

因那一通吵鬧，暴惜兒這時也不敢再見九方纓，兀自躲在父親的房裏不敢出來。

彩丫又幫著做了飯菜，竟然還是三菜一湯，這樣的美味卻只剩薛林氏和九方纓一同坐在席上，婆媳二人默默對望，也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“纓兒……”

“娘……”

二人忽然同時開口，聽到對方的聲音又同時收聲，楞楞地看著對方。半晌，還是薛林氏苦笑一聲，率先道：“阿纓，這些時日……發生了許多事情，你……若還叫我一聲‘娘’，娘若是跟你嘮叨幾句，你……還聽得進去麽？”

九方纓心中震顫，面上依然不動聲色，為薛林氏盛了一碗湯，微笑著遞過去，“看娘說的，我是薛家的媳婦，人家都知道我姓薛呢，娘這麽多年來一直照顧著我，現在自然是換我照顧娘，娘的話我怎麽會不聽？”

薛林氏雙手攏著湯碗，仿佛這樣能汲取一些暖意。她靜默片刻，瞧著面前的少女，那眉眼……仿佛已經有些陌生了。

“纓兒，娘知道，你回到長安並非只是為了獻馬。”

九方纓輕輕“嗯”了一聲，依然微笑著，伸手去拿湯勺給自己盛湯，“當然也是為了給舅舅洗刷罪名，為他謀求官職。”

薛林氏搖頭，深深地看著她，“看，你又在掩飾……娘知道你心中所想。所以，娘現在只想說，無論你想做什麽，不必顧慮娘的拖累，只管放手去做，就好了。”

湯勺“啪”地落回湯碗裏，九方纓看著薛林氏，久久說不出話來。

回到家中用過晚飯，金日磾便將金倫私下拽住，兄弟二人一前一後進到了書房。

“所以，正是老聶命你去冠軍侯府報信，而他自己卻去了廣陵王府？”

金日磾在書房來回踱步，面色凝重。

金倫小心翼翼地點點頭，擔心地看了哥哥一眼，“那些話也都是他讓我說的，我想……或許老聶已經掌握了什麽線索，哥，你不妨去和他談談，問清楚究竟是怎麽一回事。”

“還能是怎麽一回事？那位翁主還病著，冠軍侯又顯然不會和我們是一路人。”金日磾停住腳步看了他一眼，沒好氣地說。

金倫嘟嘴，“所以，哥是在埋怨我這回沒有做好嗎？我……我當時也著急了嘛，出事的不正是未來的嫂子嘛……”他露出促狹的表情。

金日磾立即瞪了弟弟一眼，臉上絲毫玩笑的意味都不帶，“現在說著正事，不要胡亂說些別的。尤其，”他語氣變得凝重，“不要在娘和傅兒面前提起這事。”

金倫立即捂住嘴，用力點頭。

關於金傅慫恿諸邑公主棒打暴利長的事，金倫這時也已經知道了，閼氏為孫兒這樣的戾氣哭得極為痛心；而他作為叔叔、作為長輩，也感到自己的責任似有些欠缺，沒能照顧好大哥唯一的孩子。

他有些發愁地落座，卻見金日磾已經邁步走了出去，連忙站起身跟上去道：“哥，都這麽晚了你還要出去麽？”

“不錯。”金日磾的腳步比他快許多，聲音已經從遠處飄來，“有些人還是早些去見比較好，晚了，只怕就見不到了。”

金倫一下停住腳步，背後莫名生出幾分寒意。

這樣帶有威脅性的語氣，他已經許久沒聽到哥哥使用了。只是，哥哥口中提到的“有些人”，指的究竟是誰？

趕到長安令衙門時，許是因為範容提前的交代，衙差們認出金日磾的身份後，立即將他放進了監牢。

隨著衙差在前面帶路，金日磾一邊凝神戒備一邊往四面查看著情況，忽然瞧見一間牢房裏正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，還沒等他認出來，那身影一晃，站起身來到牢門邊，伸出手道：“都尉，都尉你怎麽來啦？”

“尤材？”金日磾一楞之下也並不意外了，此前正是九方纓將這人送進了監牢，但沒想到這麽巧真能見到他。

二人打過照面，便算是盡到了熟人之誼。金日磾正要越過他繼續往前，忽然見到尤材一副渴望的樣子死死盯著他，下意識地便停下腳步靠了過去。

“小薛……怎麽樣了？”等他湊近跟前，尤材立即迫不及待地低聲問道，。

“很好，已經被保釋出去，冤屈也早晚會洗清的。”金日磾感覺到他並非是無聊的試探，便誠懇地據實以答。

尤材仿佛松了口氣，眼珠轉了轉，又低聲道：“都尉，你和小薛一向相熟，你是否知道……小薛是個姑娘家？”

“……”金日磾這時倒不知道怎麽回答了，只是呆呆地看著他。

尤材見他這副模樣，以為他是被這個消息給嚇壞了，連忙拍了拍他的肩膀，“沒事，現在知道也不遲，都尉，我覺著小薛挺鐘情於你，她是個好姑娘，你好好對她，好好照顧她。”

金日磾目光變得覆雜，一時竟吃不準尤材這番話究竟是出自真誠或者是試探。尤材卻不管他了，垂下頭去，自顧自地道：“她被囚在這裏時，馮老板曾經來過……”

馮繼？那個被她認出解厄為珠玉蒙塵的寶馬的奸商？這個幾乎已經被他遺忘了的人，怎麽又被牽扯進這件事來了？

金日磾一下提起精神，也低聲道：“馮繼意欲何為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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